首页 > 新闻-看见河北网 > 看见河北 > 正文

“赛龙前传”:曾是当地政府座上宾

文章来源:新京报
字体:
发布时间:2017-11-04 06:19:42


衰落的共青赛龙老厂区。

衰落的共青赛龙老厂区。

赛龙未完工的新厂。
  进驻时,共青城市政府帮其解决2亿元融资;业内人士称,行业利润下滑,整个行业都在比拼政府补贴
  尽管共青城赛龙已倒闭4年,但一纸报道仍让“赛龙之死”重回镁光灯下。
  关于赛龙死因的口水战已沸反盈天多日,但位于共青城工业园区的共青城赛龙老厂却格外宁静,偌大的厂区空无一人,部分机器已出现了斑驳的锈迹。
  距离一公里外的赛龙新厂,曾经热火朝天的工地已经彻底寂静,孤零零地竖立着三栋未完工的宿舍楼和几排厂房,吊塔已出现生锈的痕迹,部分地块已被当地居民整理成菜地。
  在多位接近赛龙公司人士看来,“共青城赛龙”从崛起到倒闭,与“政府之手”关系密切。在当地政府资金及用地支持下,赛龙一度达到营业收入20亿元,年纳税超亿元。然而,当市场环境突变,支持减少时,“赛龙神话”终于破灭。
  赛龙曾被给予“法定”之外的优待
  公开资料显示,共青城是一座非常年轻的城市,其前身是1955年上海青年志愿者创建的共青社,2010年设共青城市,是全国唯一以共青团命名的城市,人口仅20万。
  对于年轻的共青城市来说,招商引资是从其2010年设市之初就重视并大力发展的头等大事。
  据当地媒体报道,设立之初,共青城市即确定了招商引资的发展战略。2010年12月,共青城开发区党委书记李晓刚主持召开项目推进会时要求,全区上下要全力以赴推进项目建设,多上项目,快上项目,上好项目,上大项目,努力开创开发区项目建设的新局面。
  李晓刚此前对媒体透露,2010年项目建设取得了重大成效。主要表现在引进了一大批好项目,截至2010年11月份,共引进项目48个,签约资金229亿元;启动建设了一大批好项目,截至11月份,据统计80%项目已经开工,目前整个投产项目14个。共青城设市同年,共青城赛龙便被作为优质企业引入。此项目7月份签约,9月份投产。
  深圳赛龙高管王某告诉新京报记者,正是看到了共青城市非常特殊的地位和巨大的发展前景,2010年9月,共青城赛龙公司成立,代小权担任董事长、首席执行官。
  新京报记者获取的投资合同书补充协议显示,当年,共青城为了吸引赛龙进驻,给予了赛龙巨大的优惠。
  双方约定,共青城赛龙投产之日3年内,除享受国家有关税收优惠政策外,增值税地方留成部分,由共青城市政府从专项资金中给予80%的奖励扶持,之后5年减半扶持,共青城赛龙高管两年内免个税。
  作为赛龙进驻的对价,共青城市政府承诺通过银行或融资平台,帮助共青城赛龙解决2亿元的融资。
  在工业用地方面,共青城市政府提供500亩工业用地给赛龙,且在共青城赛龙注册成立一周内,启动挂牌程序,确保赛龙摘牌。而土地使用权款项,需要在共青城赛龙获得土地使用权一个月内,一次性全额扶持共青城赛龙用于基础设施建设。
  同时,共青城市政府提供200亩优惠商业用地,用来配套专家、客户休闲会所、住宅等商业开发。其中,100亩商业用地与500亩工业用地连成一片。
  起初,共青城赛龙进驻后,首先使用共青城工业区的一个现有厂房进行生产,并启动新厂建设。共青城赛龙用500亩工业土地作为抵押,由共青城财投公司提供融资数亿元。
  公开资料显示,共青城财投公司成立于2008年,注册资本2亿元,由当地国资局100%出资,是当地政府融资平台公司。
  对远道而来落户的赛龙,共青城市政府甚至还给予“法定”之外的特殊优待,但后来又被法院认定为无效条款。
  记者得到的一份判决书显示,某共青城赛龙前高管在和公司劳动合同诉讼中称,根据原告与共青城市开放开发区管委会的《补充协议》约定,高管人员2年内免征个人所得税。而法院对这一协议并不认可。法院称,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的义务,个人所得税以所得人为纳税义务人,以支付所得的单位或者个人为扣缴义务人;免纳个人所得税的事由应由法定,“非因法定事由免纳个人所得税的条款均是无效条款”。
  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,共青城赛龙发展迅速,在当地用工一度超过3000人。当地政府审计数据显示,共青城赛龙2010年9月正式投产,2010年实现主营业务收入3.54亿元,净利润0.07亿元;2011年实现主营业务收入10.88亿元,净利润0.19亿元;2012年实现主营业务收入20.18亿元,净利润0.68亿元。
  此外,共青城赛龙的纳税也迅速增长,2010年共青城赛龙纳税仅601.28万元,2011年共青城赛龙公司纳税合计为43518407.69元、2012年共青城赛龙公司年纳税合计为102380661.00元。
  在给共青城当地带来利税的同时,共青城赛龙也带动了当地的就业。赛龙本身用工需求强,又带动了一批配套企业落户,把共青城市就业都带动了。
  共青城出租车司机查先生告诉新京报记者,其妹妹、侄女以及嫂子以前都在赛龙公司上班,当时赛龙公司效益非常好,工资高于其他公司,总能及时支付。赛龙的进驻,带动了一大批公司的进驻,连出租车行业效益都被带好,自己经常送客人到赛龙公司。
  在运行老厂的同时,共青城赛龙还在共青城设立房地产公司,并在工业区建设新厂。
  “这个新厂从2011年开始建设,我们公司已经参与了,主要负责员工宿舍楼的建设。”新京报记者探访发现,共青城赛龙新厂区占地数百亩,目前三栋宿舍楼以及厂房主体已经建成。一位胡姓债权人告诉新京报记者,当时新厂建设热火朝天,赛龙公司的工程款项大体能及时支付。
  此后一直到2012年(倒闭的前一年),赛龙也是共青城市政府重点支持骨干企业。共青城市2012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,其2012年的工作重点是“以更实的举措做强骨干企业”,其中提到“重点支持赛龙通信与摩托罗拉合作,研发智能手机,开拓国际市场,力促主营业务收入达到80亿元以上,上缴税收2亿元以上”。
  危机始于突失摩托罗拉订单
  与共青城市政府的亲密合作并没有维持太久,“黑天鹅”降临。
  2012年,谷歌收购摩托罗拉,不久摩托罗拉宣布停止生产手机。这瞬间将位于中国江西共青城的这家地方明星企业推入不测境地。在完成了此前获得的两年摩托罗拉的订单后,深圳赛龙失去了其最大的客户。
  据与共青城赛龙一脉同源的深圳赛龙前员工徐某回忆,2011年左右,深圳赛龙获得摩托罗拉的订单,由此走上其发展“巅峰”。该员工称,摩托罗拉要求其供应商有自己的生产工厂,从而完成从整机设计到手机生产一条龙。正是在这种情况下,深圳赛龙才开始在共青城设厂。
  在徐姓员工的记忆中,2012年底,就感受到公司可能面临困境,“2013年过年时,公司没有发过节费”。
  失去了摩托罗拉这个客户的深圳赛龙,规模已经扩大了。2013年上半年,新的订单无法填补失去最大客户的损失。“2013年6月左右,公司开始少发薪水,”徐姓员工对记者称,“公司发邮件给我们,通知先发二分之一的,之后又降低到三分之一。”
  2013年上半年,深圳赛龙做了一系列自主研发,到5、6月份的时候,超薄机项目获得成功,也获得了订单。“但当时公司资金链出现问题,有订单,但是已经买不起生产材料。”一位当时在流通部门工作的员工介绍。
  “当时他还是很有信心的,不相信公司会死,并由人力部门出具了欠薪证明,承诺有效期至上述欠薪发放为止。”徐姓员工称,代小权一直说现在没有钱,但是会找到钱恢复生产,能够翻身。
  疑被银行抽贷数亿元
  突失大客户后,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。
  据代小权代理律师谢民介绍,2013年10月,共青城金融机构以赛龙公司订单缩减为由突然收紧贷款,共抽减“赛龙系公司”5亿人民币贷款。
  据代小权方面描述,2013年12月,江西财经大学金融学院系主任詹政,调任共青城任副市长。詹政找到了代小权,以赛龙曾向“政府”(即财投公司)举债为理由,停供赛龙在当地的银行贷款。
  2015年的一份《共青城市人民政府关于市政府领导分工的通知》显示,詹政的职责是:协助市长负责金融、保险和私募基金工作;分管金融办;联系驻市各金融机构以及保险机构。
  对此,詹政进行了否认,共青城市政府也否认主动抽贷。“共青城赛龙2012年起摩托罗拉的订单骤降,其很多银行贷款都是用信用证或订单做抵押,故银行缩减其贷款规模。”当地政府称。
  11月2日,新京报记者探访财投公司,试图寻找背后的真实原因。探访发现,财投公司位于共青城市财政局三楼,三个办公室,数十名员工。
  财投公司主要靠发行地方债融资。其中在2016年发行债券8亿元。作为共青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和国有资产经营的主要实体,财投公司主要职责是对共青城市内土地进行开发和投资。天眼查数据显示,目前财投公司已经对外投资了14家企业,并曾借款给多家公司进行资金周转。因贷款未及时归还,财投公司还曾将共青唐人服饰有限公司、江西省摩西智能科技有限公司告上法庭。
  这家实为政府融资平台的“财投公司”曾给了赛龙大量的借款。在赛龙遭遇经营危机的时候,共青城市政府担忧这笔钱无法顺利收回。
  在对媒体的回应中,共青城市政府对此并不讳言,表示,由于赛龙公司欠下了大量贷款和政府融资平台(即财投公司)的借款,生产经营又异常,政府担心企业破产倒闭后,贷款和借款没有着落,才被迫介入企业重组。
  在赛龙被“抽贷”之际,全国性的地方债清理方案正在落地的过程中,在地方融资平台大举清理的背景下,地方再融资渠道也随之收紧。
  银行减少贷款后,直接导致了赛龙公司的困局,其老厂房自2013年10月停产,新厂房停建。“当时,我们突然得知消息,赛龙公司被断贷了,此后我们再也收不到工程款。”据胡姓债权人表示。
  贷款一停,当时前后9亿人民币的海外订单无法完成,价值近5亿人民币的原材料瘫痪在厂房,资金链瞬间断裂。
  对于银行缩减贷款原因,共青城市当地一位政府官员还进一步向媒体透露,赛龙依托摩托罗拉订单,2012年摩托罗拉订单大幅减少。共青城赛龙有一笔3000万元银行贷款到期,需要过桥资金。当时银行答应通过过桥资金继续放贷给共青城赛龙,共青城赛龙找到一家金融中介高息借款3000万元,结果还贷之后,银行收紧了信贷,其他银行得知此事后,也收紧了贷款。
  “当时,代小权公司的过桥贷款是由我们公司提供的,不过不是高息,年化利息不到10%。”前述金融机构负责人周先生向新京报记者出示了代小权的还款协议,这笔过桥贷款由当地银行介绍,其本人因此与代小权认识,整体感觉代小权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。“如果不是詹政等政府官员在其中打压,我的3000万,代小权早就还上了。”其称。
  被指欠债7.36亿,当地政府否认搞垮赛龙
  在最初对“赛龙之死”的报道中,共青城前副市长詹政还被代小权方面指控:曾在赛龙面临重要重组的过程中,向赛龙方面索要股权。
  对此指控,共青城市政府和詹政本人方面都予以否认。
  就在“赛龙之死”被报道并不断发酵的第二天,共青城市政府通过微博回应。该微博称,共青城赛龙已停产4年,截至目前,“仅在江西省内负债就达7.36亿元”。以此反驳外界关于政府“搞垮”赛龙的说法。
  共青城市政府在这则澄清微博中披露了“审计报告”称,经审计,共青城赛龙2010年9月正式投产,从2010年到2013年,公司实现主营收入为42.23亿元,净利润累计亏损3.07亿元。“赛龙公司严重资不抵债、资产负债率超过200%。”
  詹政本人通过多家媒体回应称,赛龙公司四年前就已经是“僵尸企业”,不仅如此,赛龙的投资属于“空手套白狼”。新京报记者试图联系詹政,但其电话多次拨打均处于无人接听状态。此外,新京报记者将诸多问题整理成采访函,致函共青城市宣传部,截至发稿未获回应。
  共青城市政府和詹政本人的说法同样无法得到证实。在对深圳赛龙员工的采访中,深圳赛龙方面多位前管理人员告诉记者,2013年共青城赛龙并未停产,而是仍然正常维持。“2014年,我去过共青城赛龙,帮过公司出过货。我最后一次到共青城赛龙出货是2015年初。”一位深圳赛龙前管理人员称。
  不过,在媒体随后对此事的调查中,共青城赛龙被发现在2013年10月前已出现债务问题,当时资金链或已断裂。据统计,共青城赛龙具有246条风险信息。
  出租车司机查先生告诉新京报记者,赛龙倒闭后,其妹妹等全部失业,被迫外出务工或返回乡下务农,其出租车收入也有所减少。
  “目前赛龙还欠我们近千万,公司才是最惨的,三位大股东把全部身家性命压在了工程上。”为了保护建成的员工宿舍,胡姓债权人一个人留守,并在宿舍前开辟了一块菜园。
  ■ 延展
  重组屡败 疑云待解
  政府债权不受损失是当地考虑重组方案时关注重点
  在赛龙员工眼中,正是共青城赛龙拖垮了深圳赛龙。据共青城官方给出的说明,共青城赛龙最多时有工人3000名。
  新京报记者从共青城官方获得一份说明材料称,共青城赛龙投产后仅从事手机SMT贴片生产,属于劳动密集型企业。
  这个说法遭到曾在深圳赛龙负责手机生产的王姓员工的驳斥。
  “我去过多次共青城赛龙,当时共青城赛龙负责手机加工,包括最终出货,并不仅仅是贴片。”
  共青城市前副市长詹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,指责代小权拿的订单都是亏损的,比如别人报价30美元,他报价15美元。
  多位赛龙员工则对此进行了反驳,徐姓员工称,通过摩托的订单,已经证明公司的品质和能力,就算利润薄一点,也不是亏损。
  一名在采购部门工作的员工称,部分订单都是对方公司先交定金,公司再发货的,“如果对方不信任你,怎么会先交定金”。
  对于共青城市政府所说的共青城赛龙2013年10月就停产,王姓员工也不同意:“2014年,我去过共青城赛龙,帮过公司出过货。我最后一次到共青城赛龙出货是2015年初。”
  在深圳赛龙的前员工眼中,台湾信亿的重组是他们知道的最接近成功的一次。
  共青城市提供的说明材料称,2013年10月到2014年9月,赛龙陷入困境后,引入了台湾信亿科技进行自救,由台湾信亿向赛龙公司提供运营资金及原材料采购款,台湾信亿收取一定的报酬及资金占用费。
  徐姓员工称,台湾信亿2013年10月参与重组后,把之前公司拖欠员工的薪水都发了,“这意味着2013年10月之前离开的员工,薪水都结清了,但之后留下的,则在重组失败后继续拖欠。”
  员工们认为,重组失败的一个原因是,进来的重组方,无论是台湾信亿还是后来的奇虎360,看重的都是深圳赛龙这边的研发能力和研发人才,而不是共青城赛龙这个深陷债务泥沼的加工厂。但是共青城市则肯定不会答应这样的重组方案。
  近日,共青城市一位副市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共青城赛龙的重组前提是政府债权不受损失。
  目前赛龙面临的更多的难题是,在多次重组失败后,由于薪水无法发放,研发团队所在的深圳赛龙核心研发人员几乎都走完了。
  “在不断地欠薪下,高管到员工都离开了,团队已经散了。”付廷2015年初离开了深圳赛龙,当时,公司已经拖欠了其7个月的薪水。
  付廷描述了他最后一次到共青城赛龙的场景:2014年底,当时觉得自己以后应该不会再过来了,就让共青城赛龙的人带我去看看我们的厂房。
  “我站在宿舍楼前问,这块地一直到哪里?身边的人介绍,从这里望过去,你能看到的地块都是我们的。”
  付廷还专门到建设的宿舍去看,“当时想,从最初的100多人,后来做这么大,真是不容易。然后想想现在这个样子,我就在楼前哭了。”
  10月31日下午,新京报记者也探访了付廷最后去的那个产业园:只剩下三栋小楼、未完工的厂房和两米多高的杂草,以及被周边居民临时修整出来的一块块菜地。
  “赛龙当年在深圳是很有名的。”深圳市半导体协会秘书长蔡锦江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。蔡锦江称,对于深圳赛龙现在的状况,不单纯是政府的原因,和行业本身也有关系。“整个行业利润率下滑后,企业间都在比拼政府补贴,纷纷到欠发达的地区,通过获得政府的财政、土地补贴来抵消上升的成本。政府的支持就处于重要的位置。”
  新京报记者 彭彬 朱星 发自共青城

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