爬楼摄影师Apocalypse在昆明某高楼为模特拍摄写真,图中一名模特单手抓住墙体,悬在楼外,另一人双脚站在楼外突出地方。他们的身下是一片较低矮的楼房。图/Apocalypse
在某视频直播平台上,吴永宁的主页视频呈黑白色,坠楼事件过去一个多月,仍有不少网友前来留言怀念。网络截图
爬楼摄影师Apocalypse拍摄的另一张图,一模特单手抓着高楼外的梯子,单脚站着,身体悬在楼外。图/Apocalypse
直播平台、经纪公司、爬楼党合作,通过直播等方式获得打赏赚取收入,但平台和公司一般分成更多
11月8日,自称“国内极限第一人”的吴永宁在长沙攀爬一座大楼时坠落身亡。在他离世一个月后,女友及好友在社交平台上确认他坠楼的消息。
吴永宁生前注册账号并发布过极限运动内容的美拍、快手、火山小视频,日前进行了回应,他们表示,平台从未与吴永宁签约,之后会加强对相关内容的监管。其他直播平台也迅速抹去了有关“极限咏宁”的痕迹。
吴永宁坠楼事件也引发了公众对于爬楼这个群体的关注,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,一些视频直播平台以及经纪公司会和爬楼党合作,积累一定人气后,他们通过直播、摄影、接广告等方式获得打赏赚取收入。对于粉丝打赏的金额,实际上平台和经纪公司分成更多。
业内人士称,平台抽成一般在60%—70%,经纪公司也要抽成剩余金额的一半。比如,主播收到100块打赏后,平台抽成70%,公司抽成剩下的50%,那么,主播实际只能拿15元(不含税)
除了高风险和相对低收益的矛盾,爬楼党也在挑战着法律底线,律师表示,爬楼党除了给自身人身安全带来极大危险外,也会对公共安全造成威胁,因此依法应予处罚。
爬楼与刺激的体验感
“永宁外号叫玩命,跟他一起爬楼发现是真的在玩命。”阿明是一名资深爬楼党,今年9月21日,他、吴永宁、童虎三人相约爬上了武汉某座高楼,阿明为永宁拍了一套写真,照片中,永宁未做任何防护措施,神情轻松地躺在高楼顶端的避雷针装饰塔架横梁上。
阿明从2014年开始成为一名“爬楼党”,刚开始喜欢站在楼顶的刺激和新鲜感,后转化为习惯,“闲着无聊就想去坐坐。”
阿明说,圈子里喜欢爬楼的人大多数喜欢刺激的体验感,不仅站在高楼上俯瞰城市很刺激,爬楼的过程中心跳加速的感觉也很刺激。在百度上搜索爬楼攻略,有帖子详细教授如何躲避安保人员爬上高楼。
今年7月19日,一个名为“火星小视频”的微信公众号在“酷玩极限”栏目发布了一个关于爬楼党的视频。视频中,一位名叫“橙子”的90后女孩讲述了她自己的爬楼故事,在一家大型视频直播平台上,她拥有25.5万粉丝,发布了105个视频,大部分与爬楼有关,共得到69331个奖励,价值2773余元,单个视频最多得到86495个赞,共计被赞134万余次。她自称是国内爬楼党中最出名的人,楼顶的开阔让她爱上了爬楼,她爬遍了长沙、昆明、成都、广州等中国大半城市的高楼。视频显示,她爬过最高的楼是长沙的九龙仓,95层,452米。橙子说,她还会继续挑战更高的楼。
爬楼党又叫Rooftopping,橙子称它“屋顶文化”,她说国内爬楼党不在少数,大部分都有正职,业余时间爬楼拍照,而对于橙子来说,爬楼已经变成了一种职业,日常生活依靠广告收入来维持,大部分是潮牌服装,会主动找到她和队友,让他们穿着该品牌服饰在楼顶拍摄、她说潮牌一般追求比较酷的东西,与爬楼党不谋而合。
也有爬楼党是为了高空摄影。爬楼党HSU称,他已经在一年内把南京可以登顶的高楼爬了个遍,主要是摄影需要。
小s是一位昆明爬楼风格摄影师,在今年6月曾因一组天台照片“火了一把”,照片里的模特站在200多米高的天台边摆出各种姿势进行拍摄,场景十分震撼。他解释说这些照片都是借位拍摄,但自己两年前就已尝试爬到楼顶去拍摄照片了。
因为这组照片,他的微博粉丝激增,很多女生都在私信里询问他是否能帮忙拍摄类似的照片,可以支付酬劳。
直播打广告赚钱
在“火山小视频”上,吴永宁有100万粉丝,他发布了298个视频,进行了217场直播,获得了55万火力值,按每10个火力值等于1块钱计算,有5.5万元。吴永宁的第一场直播开始于2017年2月10日,当时只有17人围观,最后一场直播永远定格在10月22日,被报道时已经有16万人点赞,3.9万评论,视频火力值2801,价值人民币280.1元。现在他的主页视频全部呈黑白色,还有网友前来留言怀念。
阿明表示,也曾有一家公司找来,宣称可进行“包装”,以“爬楼”为直播内容,在多个大型直播平台当主播,每个月固定有3000元底薪,粉丝打赏的礼物提现后分给阿明4成,每天直播时间不低于2小时。
在他短短三天的直播里,阿明得到几百块的礼物分成,“有一些人特别佩服我们,觉得很刺激,就不停给我刷礼物,送飞机。”一架飞机价值一千多元。
也有爬楼党接广告赚钱。
来自重庆的爬楼女孩洋洋在某视频直播平台的账号上粉丝数量为16323个,她发布了97个视频,大多是她在重庆的高楼边缘行走,大桥桥头倒立,获得了11万点赞。她曾发布了记录自己爬楼的视频短片《世界在我脚下》,短片中她提到自己与爱人走过8个城市,攀爬了231座高楼,她称“让我心跳的不是危险,而是生命的力量。”
在微博上,洋洋会经常发布自己在楼顶拍摄的风格写真,介绍所穿的服饰,并@了一些潮牌服装品牌。发布爬楼视频时,也会@相关无人机品牌。
一位从2015年开始接触爬楼的摄影爱好者,成立了工作室,将爬楼作为工作内容的一部分,“用爱好养活自己”。他们平时会在社交平台发布爬楼视频和照片,与一些运动、服装、摄影设备合作,但具体收入他不愿透露。
在某视频直播平台上,搜索“高楼”一词,可看到一些高楼挑战视频。博主秦风的视频也在其中。他发布了705条视频,粉丝数量为8万余人,被赞76万次。作品集里大部分都是他戴着鸭舌帽、黑色口罩进行极限运动的视频,个人介绍里面写着“合作及广告咨询助理”,后附带微信号码。
记者添加微信后,秦风回复称,他在多个平台有账号,粉丝近40万,也可做广告,按照广告形式收费不同,本人运营。找他推广品牌运动鞋的广告主较多,通常是他穿着店家的衣服或鞋子拍摄跑酷视频,最后说一段结语。秦风在一个较大平台的账号广告价格在500元左右,可保留24小时。
对于爬到高楼楼顶玩极限运动,秦风表示可以拍摄视频广告,形式需要商议,不过需要到外地拍摄,例如上海拍出来风景好,费用较高,价格数千不等。他还说,吴永宁坠楼事件后,现在很多视频平台都在封禁相关视频,不一定发得出来。
爬楼主播收入要与平台分成
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,不少网红经纪公司表示可以对爬楼主播进行包装,并与主播分成,同时直播平台也会分成打赏金额。
一家正在与某视频直播平台合作的公司工作人员表示,可以将爬楼主播往艺人方面打造。与公司签约,分全职和兼职,全职每月保证24天每天6小时的直播,兼职为每月20天每天3个小时直播,根据主播的综合情况定底薪。打赏的钱直播平台抽取30%,扣除税后,剩下大概58%,公司与主播六四分。
这家公司可以为主播安排大型活动嘉宾、影视角色推荐、粉丝线下活动等服务。
而另一家与多家大型视频直播平台合作的公司表示,专业为签约公司的主播进行推广宣传,后期可以帮主播接广告和商演。每周为主播提供两到三次上直播平台热门的机会,但对于爬楼户外主播,公司不会买保险,一切后果由主播自己负责。
签约后,主播月均直播有效天为22天,每天直播4小时为一有效天。由于合作平台较多,每个平台的抽成不同,除去抽成和扣税,打赏金额公司与主播五五分。
成都一家传媒公司的工作人员表示,他们可签约户外主播,跑酷等极限运动也包含在内,可以帮主播申请直播平台的推荐扶持,也有专门的策划团队和运营团队,主播没有直播内容或瓶颈期,公司帮忙策划活动。同时录制视频,精彩部分投放到外站或者是微博客户端宣传。
户外主播首先有一周左右试播期,然后才会签约。主播在平台获得的礼物50%由直播平台抽走,公司抽取15%,主播会获得35%。根据试播的情况每个主播分为不同的等级,保底工资3000-10000元不等,例如主播签约保底工资为3000元,若是一个月的礼物分成不足3000元,公司将补足3000元。
同样,该传媒公司也表示暂不会帮跑酷等极限运动主播购买保险。
也有公司表示,包装主播不分类型,只要能卖出公司的产品,都可以进行直播。卖出的钱暂时全部归主播,“先吸引人来,后期再调整”。
业内人士介绍,主播收入并不是所有的打赏,平台会先抽成,剩下的才是主播和公司能拿到的。平台抽成情况也是不一样的,也有比较少的,但一般60%-70%比较多。打个比方,主播收到100块打赏后,某平台抽成70%,某公司抽成剩下的50%,那么,主播实际只能拿15元(不含税)。
根据主播的级别,分成可能会有差异。为了激励或者留住优秀的主播,做得好的主播拿到的比例会比较高。这个差异可以有两方面,一是好的公司在平台有话语权,可以与平台谈判。另一个是公司自己对主播的激励,有的主播可能拿到全款,比如公司为了挽留大主播,不对收入进行提成。
爬楼不属中国极限运动范畴
吴永宁在各平台以“国内极限高空挑战运动第一人”自封,但事实上,这种爬楼行为不属于中国极限运动协会界定的运动范畴。
中国极限运动协会官网上,对极限运动的含义做出了界定:极限运动不仅追求竞技体育超越生理极限的“更高、更快、更强”,它更强调人们在跨越心理障碍时所获得的愉悦感、刺激感、成就感和满足感。极限运动独有的文化、精神、运动这三个属性使其成为一个创意性体育运动。
从1999年首届全国极限运动大赛开始,近二十年来,极限运动的普及性和认知度越来越高,成长为具有一定规模、一定水平的专业运动项目。官网显示,包括跑酷、街道疾降、极限轮滑、漂流等16项极限运动得到官方认可和推广,但爬楼不在其内。
中国极限运动协会秘书长刘青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正常的极限运动是健康的、具有一定群众基础且能被大众所喜爱的时尚运动,强调娱乐和文化元素,需要经过特殊训练,在特殊场地有组织、有保障地进行。
“很多人都觉得我们是在作死,其实我们只是爬楼爱好者。”橙子没有给自己买保险,爬楼不安全,她认为要量力而行,她不赞同有人因为喜欢她的照片和视频,随便去找个高楼挑战自己。“那不是挑战,那只能算莽撞。”橙子只在心理和身体素质都能做到零失误的情况下,才会去爬楼,同时爬楼时会与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,相互保护。
有爬楼党曾尝试过在20层的楼顶直播,发现很容易分心出事,更不要提以此赚钱了。有做户外极限运动的主播认为,爬楼没有技巧,只是靠胆大。真正的主播需要有才艺,而一些极限运动需要不断练习才能达到一定高度。
吴永宁出事后,有爬楼党发微博表示以后不玩了。据阿明说,后来吴永宁的母亲也曾登录吴永宁的微信,在爬楼党的小群现身发了一段语音。
“他妈妈一直在哭,问我们为什么要约着一起爬楼,把命都爬没了。”当时阿明刚从楼顶下来,听到这些话他感慨万千,再上楼顶不像之前那么肆无忌惮了。
爬楼与法律和公共安全冲突
和公司短暂合作后,阿明萌生退意,他认为爬楼本身存在一定的危险性,直播为了“好看”每天都要爬上不同的高楼,除了前期踩点需要耗费很大精力,还要防止被保安抓到。“我不能保证每天我的身体状态都适合爬楼,天天爬是不要命了。”想清楚后,阿明停止了直播。
阿明曾有朋友签约过公司,慢慢也都退出了,都比较“惜命”。阿明说,圈子里像永宁那么拼的人不多,大部分是状态好的时候才去,也会提前踩点,若是高台上比较湿滑或是支架有松动迹象,会选择放弃。
他也笑言,不少人看过他们拍的视频或照片后模仿拍摄,想跟着他们一起“玩”,为了证明自己,做出更多出格的举动,博得关注,圈里人都称这类人为“小透明”。
阿明另外一名玩山地赛车的朋友也曾收到过一家文化公司邀约,该公司邀请他做一场类似国外的“红牛坠山赛”的视频直播,在野外进行“搏命”式的山地自行车比赛,因危险性太高,阿明的朋友最终没有成行。
第二届全国极限跑酷赛个人竞速季军赵鸿刚也曾“爬楼”,在高楼天台边缘倒立、空翻、穿越障碍等对他而言都很轻松,在公开的社交平台上还有许多关于他的极限运动表演视频。
他说,随着年龄增长,自己慢慢减少了在楼顶挑战极限运动的次数。曾有一家视频网站找到他,提出若他拍摄20条类似的跑酷视频,支付1600元酬劳,被他婉拒。“这是挺危险的事,我又不差这一千多块钱”,赵鸿刚说。
除了付出与收益的矛盾,爬楼也与法律和公共安全有所冲突。
11月8日,“极限咏宁坠楼”的消息广泛流传开来。那时,阿明正在攀爬昆明某座灯塔,被安保人员看到后迅速将其送至派出所。对他而言,出入派出所已是家常便饭。
依据我国法律规定,攀爬行为如果造成扰乱公共秩序、危害公共安全的后果,可定性为违法并作相应处罚。攀爬行为若发生严重后果,甚至可以对其进行拘留。
“我去过不下几十次派出所,都是因为爬楼。”他坦言,对于爬楼党来说,如何巧妙躲开安保人员是一项必备技能,若躲不开被送至派出所,轻则批评教育,重则行政拘留15天以下。这种无所谓和满不在乎背后,实际上挑战着法律底线。
北京京师律师事务所张新年律师表示,在市区楼顶做这种挑战极限的高空自拍表演,显然不同于一般驴友在野外运动的自冒风险,除了会给自身人身安全带来极大危险,也属于违法行为。一方面,如果事主对建筑设施造成损坏,会对业主构成侵权,另一方面,这种行为对公共安全造成威胁,依法应予处罚。
张新年认为,在此次吴永宁事件中,首先是事主本人存有重大过错,其次,视频直播平台如果对此事主的这种违法行为明知或应知,也难辞其咎,应当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。(文中阿明、小s、秦风等均为化名)
A10-A11版采写/新京报记者 赵朋乐(记者张丹对本文亦有贡献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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